76 鸿雁

    “叮叮叮”有人敲了敲酒杯,“诸位臣工,敬宗风闻在座有一位才子,虽年少却有曹子建出口成章七步成诗之才,今日盛会,怎可不使其作诗以助兴啊!”此言一出,现场立时安静了下来。
    泠风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场上,笑着笑着却突然发现怎么所有人都向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她忙扭头四下看了看,左手是李靖,右边的大叔是李孝恭,尼玛最年少的不就是老子么?她浑身一哆嗦,不由自主就往李靖身子后面缩。
    李靖在背后一把揪住她,脸上笑眯眯的在她耳边低声道:“说话那个是许敬宗,现任著作郎,兼修国史,虽然品秩不高但他是原秦王府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是陛下亲近之人,此人少富文名,性情轻傲,从不服人。他找上门来,你跑是跑不掉的。”
    敢情来踢馆的,泠风暗骂一声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剽窃没有好下场。眼瞅着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泠风那怯场的毛病又犯了,一紧张大脑立刻陷入缺氧状态,老子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她心中悲桑地想着。
    长孙无忌瞥了眼泠风,举手端起一杯酒,低头抿了一口,笑道:“听说小郎君在黄河边作诗‘不破突厥终不还’,令三军大振,确实是大有才名,我也是仰慕已久啊。”
    我擦你个鸟人!丫为了打击敌人不惜出卖自己人啊……她哪里知道在长孙无忌眼里她可不是什么自己人,相反,从山东大旱那条谶言开始长孙无忌就把她当成了来路不明的社会不安定因素。
    其实那诗写的是“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个事实能让你们好受点么……感受着周围突厥兄弟们投来的不友好的目光,泠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这时许敬宗又道:“齐国公说的是,据说此诗是李郎倚马而就,其才思敏捷着实令人叹服,只恨未能亲见李郎当日风采,今日幸得相会,想必李郎必不会令我等失望。”
    他心下根本不信那两首诗是眼前这个小孩所作,更别说还是“倚马而就”,认定是这身世诡秘的孩童不知从哪儿抄得此等妙诗,伪称己作罢了,此时成心要捧杀泠风,让她狠狠丢一个现眼。
    包括长孙无忌在内,在场和他同样想法的还大有人在,此时都看热闹般盯住了泠风。而像虞世南、孔颖达、颜相时、盖文达等耿直厚道的长者大儒,虽然有些看不惯许敬宗欺负个小孩子,但泠风的身世奇特,却也不能当寻常儿童看待,他们也只能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小娃娃,别不好意思啊,作个诗给他看看!”一个粗犷憨直的嗓门响了起来。泠风转头望去,一张无比亲切的络腮胡大脸顿时跃入眼帘。“尉迟大叔!”
    再放眼看去,一大票熟悉的将军都在冲着自己鼓励地微笑,而身后,李靖那沉稳的手掌也依旧牢牢地托着自己。泠风突然觉得又回到了那风雪苍茫的塞外军营,那熟悉的金戈铁马、热血豪情,一幕幕在眼前纷纷浮现,心中顿时一股血气上涌,东风吹战鼓擂,我是流氓我怕谁!
    有了将军们撑腰,泠风胆也粗了气也壮了背也挺起来了大脑也开始运转了,许敬宗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见风使舵人品低下,在武则天朝时还和著名奸臣李义府同流合污陷害朝臣。秦王府十八学士人品才学个个都是一时之选,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这样一根葱,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客气的,就该直接板砖招呼,拍不死再拍。
    “诸位明公珠玉在前,小子不敢献丑。”虽然说着“不敢”,语气却没有一丝不敢的意思,你轻傲,我比你还傲呢,不就是矫情么,谁不会啊!
    李靖感觉泠风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心思一转,便笑道:“孩子,你便作首诗吧。”
    泠风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过身毕恭毕敬地对着李靖行礼道:“长者有命,泠风不敢辞。”然后起身,也不去看许敬宗脸上尴尬的表情,昂然对着众人道:“此酒既是英雄血,小子便以此酒为诗敬各位将军,更祝药师伯伯千秋长寿!”
    说罢略一停顿,朗声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场中稍一沉寂,忽地轰天价地叫起好来,清一色的都是将军们,有趣的是除了大唐的将军,就连突厥人也有不少鼓掌拍手的,想来这痛饮美酒醉卧沙场的悲壮豪迈,并无华夷之别,战争对谁都是一样的残酷,生命对谁都是公平的只有一次,都是热血的汉子,都是彪勇的男儿,喝了英雄血,上阵莫回头!
    尉迟恭端着酒杯就跑了过来,“小娃娃,这诗作得好!把我心里那感觉都写出来了……唉,我怎么就写不出这种诗来!来来来,我敬你!”说着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王翰这首《凉州词》是千古名绝的边塞之作,初看悲凉感伤,细品却又慷慨豪迈,生死付之一笑,将军征战沙场,深明个中味道,自是赞叹此曲大抒心声。
    泠风忙端起自己的水杯,也喝了一口,旁边李孝恭也凑过来笑道:“尉迟将军你现在开始好好读书,说不定有一天也能写得出来。”
    武将们哈哈大笑,互相打趣着,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文臣们也是议论纷纷,品评此诗,有的品出了悲凉,有的觉出了豪迈,有的说是故作旷达,有的说是酣畅淋漓,那也是众论殊多,见仁见智,但总是越品越是赞叹不已,回味无穷,顿时投向泠风的目光便又变化了数分。
    “诗却是好诗,不过,今日是中书令大寿之日,这‘古来征战几人回’之句,似有不妥?”
    会在这种欢乐气氛下发出不和谐声音的人,一定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人。
    御史大夫萧瑀,出身高贵,是南朝梁明帝萧岿之子,也是隋炀帝萧皇后的亲弟弟,性格骨鲠、正直、古板、好斗,吵架的对象囊括房玄龄、杜如晦、魏徵、温彦博等人,就连李世民也没少被他顶牛。
    泠风一听这话,仔细一想觉得的确不妥,顿时有些不安地看向了李靖,李靖却仰起头哈哈一声长笑,抚着泠风的背,对着萧瑀道:“御史大夫过虑了,我辈从军之人,宁死边野不死卧榻,为国为民,征战沙场,又何必马革裹尸还!”
    “好!”“说得对!”话音未落,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大唐的将军们纷纷拍案而起,大声喝彩,人人脸上都是面红耳热,双目中似有熊熊烈火。那一边,突厥的将军们也是纷纷窃窃私语。
    “李将军真是天神般的将军啊!”
    “败在这样的将军手下,我们真是不冤枉啊……”
    李靖这寥寥数语铿锵果决掷地有声,天生一副英雄胆,肃杀十方豪杰气,令这些突厥将领叹服得五体投地心折不已,人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唐的皇帝陛下是天可汗,大唐的大将军也是天将军,这是上天派到人间的英雄豪杰,大唐上承天命,我们又怎能与天朝相抗衡呢?
    泠风望着李靖,两眼中的星星都快满出来了,崇拜得无以复加,这才是男子汉啊!这才是大丈夫啊!这才是真英雄啊!这才是纯爷们啊!靖哥哥你帅呆了啊!对不起,我失态了……
    李世民也两眼闪闪地望着自己的臣子们,他觉得今晚赚翻了。今晚的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从马周和李淳风那里知道了泠风出于莫名的原因十分害怕来见自己之后就开始策划一次“偶然”的见面,果然大获成功,非但试出了泠风的才识还探出了这孩子真实的想法,他做什么事都讲求一个知己知彼,既然摸清了对方的底牌那再出手就稳操胜券了。
    何况即使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见到泠风之后,他还是被这孩子的博学与睿智所震惊,非但如此,连老虎都会帮他爬树,这简直就不是人啊!这样的人才可绝不能让他从自己手心溜走!
    李靖与众位将军对泠风早就交口称赞,李世民知道,这孩子已经收服了这些将军们的心,但还有文臣们呢?毕竟泠风年纪太小,要入朝为官的话,必须要先服众。因此按计划,李世民考察过之后如果满意就要带泠风到前厅来见众臣。
    对此几位心腹重臣自然是心照不宣,所以许敬宗跳出来踢馆的时候,房杜魏等人啥都没说,诗才对为政来说虽然不怎么重要,但言为心声,看看也是好的,何况若是先前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作诗什么的也根本不可能难倒这个孩子。
    果然,一首《凉州词》再次惊艳全场,将军们自然是爱死了这个快成为军中之声代言人的孩子,文臣们也是惊叹于这足以比美七步成诗的天纵之才。
    更让李世民高兴的是还有意外之喜,他明显感觉到,这首诗似乎打破了突厥人与大唐将军们的心理隔阂,神奇地拉近了双方的距离,而李靖的几句话更是在十分震慑中带着一丝激励,这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军人间才能理解,此刻场中已有不少突厥将领正在和唐将交谈。
    突利也端了杯酒走到了李靖面前,感叹道:“世间有李将军,这英雄血才不寂寞啊……将军,我敬你!”
    李靖举起了酒杯,望着突利笑道:“右卫大将军,你我以后便是并肩作战的同袍,饮此英雄血,上阵不回头。”
    突利手微微一抖,突然有一股热流从心头迅猛地涌上眼眸,他忙闭目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也收住了眼中泪,再睁眼望向李靖时,俩人相视一笑,目光都是一般的雪亮。
    突利又低头看着泠风笑了笑,道:“你刚才的诗作得很好。”说着便要转身回席。
    泠风原本鼻子就有些发酸,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听了突利的话再也忍不住,开口叫道:“阿史那将军。”
    突利回过头,有些好奇地望向她,泠风咬了咬下唇,转头对李世民道:“陛下,臣,想为诸位突厥将军唱支歌,可以么?”说到后面,她的脸越来越红,要狠狠掐着自己的腿才能坚持着把话说完。
    李世民轩了轩浓眉,心中有些惊奇,他早看出泠风看似胆大彪悍,其实十分腼腆害羞,因此这个请求不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令他颇为好奇,扫了扫场中众人,大唐的臣子大多也是好奇和看热闹的神情,突厥人则表情十分复杂,估计是怕泠风又来个“不破突厥终不还”之类的。李世民收回目光,笑了笑,看着泠风道:“好,你唱吧。”
    泠风点头行礼,转头向突利笑了笑,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场中突厥人唱了起来: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长,草原上春意暧。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虽然没有伴奏,这纯净无邪的童声却清亮得像草原上的泉水流过每个人的心头,悠扬得像蓝天上的清风吹拂过每个人的面门,而这清亮却又如此情深,这悠扬却又如此忧伤,就连从未见过草原的人都仿佛看见了那样一片与云天相连的苍茫浩阔,举目四顾,天地无垠,江水滔滔,北雁南飞何时还,浊酒一杯已离家万里!
    突然有人哭出了声,更多的人抱着酒壶泪流满面,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如今心中有痛说不得,又有谁还会顾惜这一腔热泪。
    这一曲歌,将在场的突厥男儿唱得肝肠寸断,人人潸然泪下,便是大唐的臣子,也是多有拭泪之人,谁没有故土家园,谁没有乡愁离恨,他们也曾天涯羁旅,也是游子怀亲,也会望着鸿雁期盼家书。思乡,真是一种旷古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