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兑子,纪元之末

    儒门武功,皆出自六经六艺。
    故而上乘绝学,格外重养气、养势。
    出手若决江河,沛莫能御。
    陆祭酒只是轻声吐出七字,却如同舌绽春雷,勾动天地之力。
    高有七层的摘星楼,猛地震了一下。
    好似平地惊雷。
    晋恭帝的神意,就像脆弱的瓷器从中裂开。
    喀的一声,崩散成一团团絮状的云气。
    瞬息之间,阴风散尽!
    一股股阳和之气充斥楼内,予人以温暖、浩大的感受。
    “不愧是上阴学宫的祭酒,连‘言出法随’这样的神通都修成了。”
    晋恭帝散落楼内的念头,像是在油锅里滚了一趟,发出滋滋作响的消融声音。
    “谈不上神通,小术罢了。”
    陆祭酒面无表情,沉声道
    “真正的言出法随,威力可不止于此。”
    “别说念头了,哪怕相隔千万里,你的鬼仙之躯也会被诛灭。”
    晋恭帝强忍着念头消融的剧烈痛楚,讥笑道
    “上阴学宫有必要坚守不与灭圣盟合作的底线么?”
    “魔门六道,名存实亡。”
    “那黑白郎君吞吃了盖世魔君的血肉,成了半步人仙。”
    “日夜遭受饥饿之苦,把偌大一座白云城,屠了个干干净净。”
    “紫霄宫更不用说了,无涯子老道身陨天京皇城。”
    “满池的气运金莲凋敝,加上被踏破山门。”
    “再过个几百年,初代天师设下的罗天大蘸还能困住血神多久?”
    “陆祭酒,何必继续自欺欺人呢。”
    晋恭帝的神意缓缓地合拢,震荡大气,发出声音。
    他说得又急又快,字字如刀,斩向坐于桌前的陆祭酒。
    “想乱我道心?”
    那位冷面冷心的祭酒先生眸光淡漠,透出一股坚定,正声道
    “我不管其他圣地是什么景况,但上阴学宫绝不会与一帮孤魂野鬼联手。”
    “那乾应机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连引蛮族入主中原,唤醒长生天这等泼天祸事都敢做。”
    “自古以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圣地与大周王朝,上阴学宫和穆天子的恩怨,再大,也比不过史书之上,罄竹难书的乱华之灾!”
    浩然真气充盈于大袖之内,传出轰隆雷声。
    “呵,你一人的想法,比不过学宫众人么?”
    “要是没有大祭酒的允许,寡人怎么能进得了这座圣人城!”
    名为“陆远山”的祭酒,右掌伸出,准备按下,彻底把那道神意轰得灰飞烟灭。
    可晋恭帝最后的这番话,却让他猛然停手。
    “大祭酒不可能会答应。”
    陆远山眸光波动了一下,摇头道。
    “如今的大周,上有穆天子坐镇中枢,下有左端云再立学宫。”
    “天下四十九州,谁能挡得住?”
    “我灭圣盟要屠龙,你上阴学宫要清理门户,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至于大周倒了以后,元蒙会不会长驱直入,蛮族会不会入主中土,这就要看之后的手段了。”
    陆远山听到晋恭帝说得如此笃定,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淡漠的眼神转为一抹失望。
    灭圣盟中,皆是鬼仙。
    早已超凡脱俗,对于中土神州的亿兆生灵,视之如草芥。
    比起魔门,更显冷酷。
    尤其是曾经的大乾太子,如今的灭圣盟主,乾应机。
    此人数次与圣地做对,闹出过许多乱子,死伤甚重。
    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利令智昏,大家也不能免俗。”
    “若是大祭酒真的答应,我定当竭力劝说。”
    陆远山再不多言,大袖一甩。
    白光乍现,犹如匹炼!
    一楼之内,浩气无穷!
    “你……”
    晋恭帝惊呼一声,神意登时寸寸碎裂,磨灭殆尽。
    那精纯无比的浩然真气,简直如同烈阳。
    纵然修成鬼仙,也难以抵挡。
    更何况是一道神意,化身!
    嗤嗤嗤!
    青烟冒起。
    陆远山收拢袖子,坐直身躯。
    深邃的眸光,如潮水起伏。
    “圣人之道,恪守己身,何其难也。”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乘风而起,往圣庙而去。
    上阴学宫,有一位大祭酒,三位祭酒。
    平日里,杂事、琐事由后者处置。
    前者通常待在圣庙,参悟诸子所留的经典。
    学宫士子都知道,青云路之后,有一座竹林。
    往里面走,便能一窥传说中的圣庙。
    既,供奉至圣先师手书、亚圣墨宝的地方。
    陆远山缓缓落地,步行进入。
    大约行了一炷香的光景,他看到两道身影。
    一人高冠博带,一人麻衣长袍。
    “见过云梦先生。”
    陆远山拱手行礼道。
    “呵,陆祭酒今天也有雅兴,与我们这两个糟老头子一起钓鱼?”
    麻衣长袍的云梦先生坐在小溪边,一手握着钓竿,打趣道。
    “我来找大祭酒。”
    陆远山面对着高冠博带,面容严肃的老人。
    后者正是上阴学宫的执牛耳者,也是天下士子共同敬仰的当世文宗。
    “何事?”
    大祭酒闭目道。
    “灭圣盟……”
    陆远山把晋恭帝的那番话复述过来,而后问道
    “上阴学宫当真要与那帮孤魂野鬼联手抗周?”
    大祭酒颔首道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大周的那条真龙成了气候,总要想个法子遏制,不然坐以待毙,等死么?”
    “至于乾应机打得什么算盘,老夫很清楚。”
    “穆天子走得是人道,圣地是代天行道。”
    “而他嘛,想要重现上古神道。”
    “数万载之前,无生教风靡天下,收拢百万、千万的狂热信徒,硬生生造出了一尊‘无生老母’,开辟出‘真空家乡’。”
    “乾应机所得传承,应该就是无生教的法门。”
    “比起心存革鼎天下,改易神州之志的穆天子,他反倒不算是威胁。”
    陆远山眼中黯淡之色,更为明显。
    他双手藏于袖中,负在背后,再问道
    “至圣先师有言,君子有九思,慎于言而谨于行!”
    “大祭酒,你可能持之?”
    高冠博带的老人声音平静,不带丝毫感情
    “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老夫与灭圣盟合作,想要借穆天子巡狩的机会,对付左端云那个孽徒,此乃不义。”
    “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以多打少,此乃不正。”
    “不义、不正之人,不配为君子,更不配做学宫的大祭酒。”
    “老夫会交出春秋印,自囚于圣庙。”
    “但!清理门户,屠龙灭周,这件事不能再拖!”
    这位曾经只差一步,就能摘得天下儒首之名的大祭酒,终于睁开明亮的双眼,望着潺潺而流的小溪。
    “象棋之道,有兑子之说。”
    “灭圣盟,长生天,人魔……兴许能兑掉穆天子这条真龙。”
    “常平、崔卿持文圣的王霸第十一卷,天论第十七卷,足以兑掉左端云。”
    “除掉此二人,则可天下太平。”
    陆远山嘴唇抿紧,几成一线,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激愤,喝问道
    “蛮夷入侵中土神州,会死多少人?”
    “我辈读书人,每日面对圣贤典籍,修持己身,养浩然之气,最后……为了眼前小利,连道德仁义四字都忘了么?”
    大祭酒面无表情,眸光冷漠,回答道
    “乾应机此人,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成大事者,不能拘小节。”
    “若是换成以往,那穆天子要做什么,圣地都能忍气吞声,大不了等个五百年就是了。”
    “天道眷顾,镇压劫数。”
    “只要这份气运不减,圣地就能做到万世不灭。”
    “可惜,时机不好。”
    这位上阴学宫的大祭酒摇了摇头,好似老了二十岁一样。
    此方天地,已经走到了第十二纪,十一历的末尾。
    届时,世界破灭,亿兆生灵随之沉沦。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无穷劫数一起,成道路也会显露端倪。”
    “那消失不见的祖洲、梵洲、道洲……说不定也会现身。”
    “圣地要守住基业,这比什么都重要!”
    陆远山听到这些秘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颓然道
    “立身之道都守不住,再大的基业又有什么用。”
    他深深地看向小溪对岸的那座圣庙,其中文气冲天,清光浩荡。
    随后,反复念着至圣先师所留下的那句话,转身离去。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不义而富且贵……”
    等到背影完全消失在竹林之内,麻衣长袍的云梦先生方才说道
    “陆祭酒很失望啊。”
    高冠博带的大祭酒无动于衷,沉声道
    “远山只看到学宫一隅,这辈子的成就,充其量止步于独善其身。”
    “这也是他比不过左端云的地方,那个孽徒心中有四十九州,故而投了大周,要行王霸之道,兼济天下。”
    “至圣先师说仁,亚圣讲义,礼圣重规矩,文圣……可远山不明白,顾一人一家之兴亡,只是小仁小义。”
    “想做圣人,非得有大仁大义不可。”
    云梦先生笑而不语,儒门之中,学说繁多,派系复杂。
    义利之辨,道德之说,出世、入世的论题,道理太多、太大。
    大祭酒的立道根本,既不是陆远山的君子之道,也不是左端云的王霸之道。
    而是,天理之法。
    只要符合天道的义理,那就是对的。
    那穆天子要走人道之主,圣地怎么可能容得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