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观想之路的秘密

    “庄不度……我记得他儿时刚会拿笔不久,  我还看过他一眼。那时我就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意趣之道的天才啊。”
    王道恒背着双手,语气有些欣赏,  也有些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谈不上多么在意。
    他衣角微渺,  雪白长眉垂落,  还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老神仙模样。
    但……
    “王夫子——老院长!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说这种话!”
    性格急躁严厉的张廉夫子,  压着火气埋怨:“您倒是解释一下哪儿来的死灵哪……这肯定有什么误会!”
    王道恒没有回头,还慢悠悠地问:“什么误会?”
    张夫子噎了一下:“还没误会?死灵,那可是死灵!”
    王夫子一本正经:“死灵在哪儿?我看没有死灵在的嘛。”
    张夫子瞪着老神仙,真是眼珠子都快瞪脱了眶。若不是对面是人人尊敬的王夫子,  他恐怕能气得直接把手里的“法”字书文给砸出去。
    “……俺现在不跟您扯这些有的没的!观想之路给飞鱼卫蹿了进去,  俺们书院都要给人掀个底朝天,您还问有什么不得了!您别是老糊涂了哟俺滴个乖乖!”
    张夫子着急上火得,  连多年前的乡音都给蹦出来了。
    他也的确该着急。
    此时,  宫殿平台上水汽激荡。
    自水镜当中,薛暗喝出那一句“死灵”开始,  争斗便猝然爆发。在场修士,无不是心明眼亮的高人,  当然知道“观想之路”被飞鱼卫指控藏了死灵,  是多么严重的罪名。更何况,  这指控者还是飞鱼卫之首!
    不管这罪名是否成立,当下都绝不能示弱!
    书院一方的夫子、老师们齐齐出手,各色书文灵光闪烁,牵连出无数笔墨意蕴。
    白玉京一方的官员也毫无惧色,都祭出笏板,  飞鱼卫则纷纷拔刀。
    可与一般修士不同,白玉京的代表们并不书写自己的文字。只见他们成团,各自写部分笔画,最后组合出四枚大字。
    曰:法天象地!
    四字皆为大篆,笔笔森冷,气势万千。明明是不同的修士写出的笔画,组合在一起却是严丝合缝、结构完美,笔势连贯,因而冷峻之意自然流出,宛若出自一人之手。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四字不仅字字书文,而且……每一枚都是玄字级!
    玄字级别是何等模样?
    人人皆知,书文威力如何,要分等级来论:白文最末,地级好一些,也最为常见。天字级书文更优,也是真正划分俊才与常人的分水岭。接下来是玄字级,持有者常为各方大能,偶尔也有天才级别的学子。至于道字级书文……那是传说才有,便暂时不论。
    而在等级相同的情况下,若能将所持有的书文组合成词语、句子、文章,便能令书文威力成倍增加。
    就如此刻这“法天象地”一词。
    四枚玄字级书文法度相同,宛若同出一脉的将军;又相互呼应配合,勾连出新的意蕴。
    它陈列高台之上,大篆文字带来古朴沧桑气息,幽幽冷冷,隐约地……竟还带着一缕霸道之意,令人想起千军万马拱卫着高高在上的皇权……而且那必定是亘古中最森严、最不容违逆的皇帝之权。
    相比之下,书院一方却是各自为政,书文形形色色,意蕴也形形色色,看上去热闹缤纷、气势很足,实则相互干扰,以至于没有一枚书文可以同“法天象地”一词媲美。
    这情形双方都看在眼里。
    当下,书院众人就面色微沉,而白玉京一方则精神一振,气势更盛。
    若论个人修为,明光书院荟萃了顶尖修士,当然占优。
    可白玉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一群第四境修士,发挥出了第五境巅峰的实力。如此一来,书院竟是落了下风。
    一时间,书院众人无法,只能对王夫子投以求助的目光。
    可老神仙只管凝望着水镜,对身后的斗法恍若不见。
    还是太子先微微一笑。
    “看样子……的确是法度一道更胜一筹。”
    太子北溟缓缓捻动着手中佛珠,用极为欣赏的目光凝望着“法天象地”四字。他看得那么专注,凝聚在他眼中的光,甚至比他回忆过往时更明亮。
    “一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意趣之道或许能造就一两位天才,但于国于家,终究要行法度之道,众志成城,才是长久之计。”
    他自言自语着,下定了结论。
    分明是为了死灵而起争执,却没头没脑说到了家国……这跳得,是不是有些太远了?
    旁人多少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
    王道恒却像知道北溟在说什么。老人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含着嘲讽,又像压着许多沉沉的思虑。
    无论是书院的各色灵光,还是“法天象地”的磅礴森冷,到了他们周围,都化为一片寂静。水雾还在他们脚边弥漫,同样不受任何影响。
    终究,王道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呼出的气吹起了雪白的胡子、眉毛,吹得它们虚幻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而后,鬼仙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梳理了两下自己的眉毛。
    “法度一道的胜利吗……我看不见得吧。”
    他不笑,也不怒,语气平静悠远:“太子殿下,这‘法天象地’四字的确威力无匹,令人钦佩。”
    说着,他还点了点头,加强了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令北溟唇边笑意更甚。这句轻巧的赞叹,似乎正正切在了他心坎上。
    “正是……”
    但紧接着,王道恒便摇了摇头,叹着气打断他:“可若老夫没有看错,‘法天象地’这个词语,似乎是临摹了别人的手笔……罢?”
    他长长地拖出去最后一个字音,有意无意就说出了十二分的嘲讽。
    “那段记忆依稀残存在老夫的记忆之中。千年前,是那一位初登飞仙之境,豪情万丈,挥毫落下‘法天象地’一词。太子殿下——”
    王道恒抬起眼。在老人那皱巴巴的、失去水分和弹性的眼皮下面,是一双电光般明亮的眼睛。
    “你自以为‘法天象地’威力赫赫,实则却是临摹他人的赝品!”
    他语气陡然严厉,有了咄咄逼人之势。
    “而被临摹的那一位,恰恰却是意趣之道的大能!历史忘记了,可老夫还记得。”
    “你说众志成城,可成的是谁的城?法度之道,莫非要以拾人牙慧为荣?”
    这或许是人们记忆中,表现得最为不屑、充满轻蔑和嘲笑的王夫子。陡然之间,他不再是那个笑呵呵的、好脾气的、不问世事的神秘老头儿,而是自身之道的书写者捍卫者。
    而太子的微笑,也在这一刻倏然冻结。
    临摹?
    临摹!
    一旁白玉京官员齐刷刷一惊。他们都是法度之道的坚定奉行者,更以能被选中书写“法天象地”四字为荣。可他们从没想过,原来这词竟然是别人写下的,还是意趣之道的修士?
    那……他们引以为豪的,还是法度之道么?
    心意动荡,书文便也受了影响。
    一时间,“法天象地”气势大减,而书院一方趁机振奋反攻。
    优劣调转,书院的修士都松了口气。看来王夫子不是不出手、不在意,而是要在道心根基上打蛇七寸。果然,这种大道之争,还是要有大能坐镇,才好一语道破玄机,稳固己方士气,也动摇对方的决心。
    太子沉默着。
    他似乎也无法反驳王夫子的质疑,便只能沉默。他手里的佛珠还在缓缓捻动,双目渐渐冰寒,似乎想起了什么绝对不愿回忆的往事。
    “……呵,王夫子果然道论高妙。”
    北溟轻轻一笑,居然放弃争论,露出一个寒冷的微笑:“那么,我们还是好好说道一番,这观想之路中的死灵是怎么一回事?”
    “王夫子方才还承认,为了抵御神鬼异族,也为了天下太平,任何死灵一经发现,就必须上报官府,最后在祭天大典中完成献祭。”
    王夫子望着他,片刻后,他收起怒色,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不错,老夫承认死灵必须被消灭。”他简短地声明,“然而,明光书院中并无死灵存在。”
    “……哦?王夫子莫不是想效仿古人,来一出指鹿为马,当个睁眼瞎?”
    北溟含笑看向水镜。镜面之中,薛暗正手执黑光长剑,步步逼近云乘月背后的书文。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无数星光停留在那片夜色中。
    “那么,那又是什么?”
    “这都看不出?”王夫子用一种略含责备的、长辈看不成器的小辈的目光,看着北溟,“那当然是书文,只是蕴养出了一点自己的神智,和死灵没有什么关系。”
    “那您就尽管嘴硬罢。待薛将军捉拿死灵归来,一切便水落石出。况且……”
    北溟微笑着,稍稍挑起了眉毛。
    “我很好奇,除了这‘梦’字以外,观想之路中还有没有别的死灵?”他凝视着那片闪烁的群星,语气轻柔至极。
    此言一出……
    书院全都沉默了。
    能够来到这里的夫子、老师,全都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少年头。正如对祭天大典一样……对书院中的一些事,他们也多少有所耳闻、有所猜测。只是出于某种信任和默契,他们几乎不去主动探究。
    只可惜,当一些事被称为“秘辛”的时候,大约就意味着它们总有一天要被发现。
    唯有张廉夫子大惊,一双浓郁粗黑的眉毛大大飞起来,快要压不住他满面惊色。
    “什么?难不成观想之路里那些成了精的书文全是死灵?!”张夫子神情严肃、语气严厉,震得他自己的书文都抖了几抖,“王夫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必须给一个说法啊!”
    “如果真有死灵,那我们务必要遵照国法规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书院其他人:……
    失策了……他们怎么忘了,书院里还有这么一位严守律法、脑子还比较一根筋的夫子?以往大家嘀咕观想之路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避开张夫子的……
    王夫子安慰道:“没事的,我们这儿没有死灵。”
    张廉夫子想了想,又一脸严肃地对北溟说道:“太子殿下,国法必须遵守,可也万万不能冤枉了人才是。”
    北溟:……?
    他有些疑惑,语气不禁带上了一丝迟疑:“张夫子……你在教我做事?”
    张夫子闻言,有些奇怪,却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小卢原来是教过太子殿下的。”他保持着自己的严肃,认真解释,“我以前也教过小卢,想来指点太子殿下一二,问题也不大。”
    太子:……
    一旁正神思天外的卢桁:……
    其实……要按照师生的礼节来算,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太子固然可以用君臣之道反驳,可谁让开头他自己说了,不是太子、只是个出家人的?
    北溟的微笑僵了僵,只能说:“张夫子说得有理……我很是铭记在心。”
    王夫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总之,观想之路在结束考核前,是不会再次开启的。诸位何必动手?不如安安静静等待结果,再决策也不迟。”
    他语气轻松,又成了那个笑眯眯的和善老者。
    北溟垂下眼帘,又轻轻抬眼。
    他望向镜中的云乘月,目光又变得迷离缱绻。
    “既然王夫子坚持,那就再等等看吧。”他语气平和清淡,与他略显痴迷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也因此显出了几分怪异。
    “让寡人看一看,这一位云乘月,究竟是来年祭天大典上的天之骄子,还是届时炉中,那无人知晓的献祭之灵?”
    这清淡的话语好似藏着杀气,又让其余人默然。
    辰星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此时还是身形陡然一震,很是惶惑地抬起头,如惊弓之鸟,又怯怯不知所言。
    荧惑一直低着头,去盯高台下方的云雾、水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夫子平静依旧。他望着天际,出神片刻,竟忽地笑了笑。
    “太子殿下,只是看一看就足够了吗?”
    老人的问题,引来北溟一瞥。
    “王夫子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是,来年祭天大典上,骄子虽算不上多,聚在一起却也不少。乘月被你们这么刁难……若是她还通过了,仅仅是成为其中一员,怎么够?”鬼仙悠悠说道。
    北溟神色一动。
    “哦,这样吗……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眼中渐渐有了一点亮色,宛如小孩子看见许久不见的心爱玩具。
    太子手中的佛珠停了下来。
    “那就这么办吧。”他温和地说,“若她能顺利等到来年,寡人便让她做群英之首,那祭天大典上风光无二的执笔人,又如何?”
    王道恒笑了。
    “那就这样办。”
    他满意道。
    ……
    一旁。
    闭目调息、默默疗伤的杨嘉夫子,悄悄看了王夫子一眼。
    他面色苍白得可怕。
    他已经尽量避免让别人看出来,可那份忧虑、迷茫,还是渗了出来,露珠一般凝结在他眉眼上。
    作为生机大道的践行者、当世数一数二的天才修士,杨嘉向来是安稳舒展、乐观从容的,而从未有这般……近似于惶恐的不安。
    旁人不免觉得奇怪。连王夫子都有一些奇怪。现下局面虽然紧张,却还没有坏到让一名夫子慌乱的地步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刚才杨嘉得知了祭天大典的事,一时道心动荡,现在又乍然得知观想之路的事……他毕竟年轻,还有太多秘辛不曾了解,一时陷入茫然也并不奇怪。
    而面对自家小辈,王夫子向来是很慈和的。
    老人便伸出手,主动轻轻一拍杨嘉的肩,也顺带又给了他一缕灵气,助他稳定心神。
    谁知道,杨嘉却陡然一颤,仿佛被王夫子的动作吓了一跳。
    “……没什么。”
    明明王夫子什么都没问,杨嘉却自己蹦出来一句。他甚至还勉强挤出来了一点笑,竭力要镇定起来。
    王夫子真正觉得奇怪了。这不该是杨嘉的正常表现。
    老人想了想,温声宽慰他:“你可是担忧你妹妹?她争强好胜,有争做执笔人的心思,但她心思浮动不定,本也争不上。”
    杨嘉勉强笑了笑。
    “我亲缘淡薄,对舍妹关心有限……她做不做执笔人,我并不在意。”说着,他从容了一些,只脸色还苍白,“多谢王夫子关心。我实在是自己道心不稳,看来是阅历太少,还需多多巩固自身。”
    说罢,他重新闭目,继续调息。
    见状,其余人也就收回目光,也将注意力收走得一干二净。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个无须在意的小小插曲。
    唯有杨嘉自己知道,他刚刚下定了某个决心。
    ……
    观想之路中。
    云乘月正眼睁睁看着,那名飞鱼卫之首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看似走得缓慢,可上一步还像远在星辰外,这一步就已经踏上了雪白星光。
    幽黑的灵力化为实质,围绕在他四周;它们不断伸缩,宛如巨大而不祥的藤蔓。
    这些黑色的灵力在他周身弥漫,化为四个大字:
    ——法天象地!
    四个大字,四枚书文,组合在一起就有了放大无数倍的威力。威压一浪接一浪漫开,既从天上降下,压得人抬不起头,又同时从地上涌出、缠绕,令人挪不开步子。
    ——[又是“法天象地”,一个个都敢……]
    薛无晦清冷的声音出现了某种波动。他在怒火爆发的边缘,却又因为什么缘故而迟迟不能做声。
    云乘月感到自己像被牢牢镶嵌在了一株巨大的植物之中;这“植物”僵冷、坚硬,不容分说地抓住她,而且不断收缩,仿佛想要立即将她握得粉碎。
    想骂脏话……云乘月竭力抬起头,暗暗苦笑,想薛暗不愧是飞鱼卫之首,够谨慎,对付她一个第三境的修士也绝不废话、上来就动手。
    这明显的违规之举,竟然没有谁来干涉,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或者这又和鲤江水府一样,是一次大能们居高临下给出的试炼……
    无论如何,看来她得想办法自己扛过去。
    ——[……罢了,我来。]
    薛无晦的声音刚刚响起,也伴随着胸前翡翠吊坠的微晃。
    云乘月便断然传音道:[不许出手!我先看看能否自己应对。我知道你的习惯,如果能够随意出手,薛暗刚一动手,你必然就已经应对。有所迟疑,便是有所忌惮。]
    她一边尽量抓紧玉清剑,又调动全身所有灵力,一边冷静判断:[现在并非绝路,我若能凭自己对付过去,何必要你多担风险。老薛,你暂且静观其变。]
    ——[你……]
    帝王怔怔,迟疑片刻,隐约叹了口气,低声应道:[好……朕信你。但若情况有变,我不会袖手旁观。]
    云乘月干脆道:[好,我自然也信你。]
    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她想起一件事。原来在浣花城中,薛无晦刚出帝陵、尚未取回力量时,乍然遇到虞寄风出现,他忌惮不已,直接一言不发地匿了身形,留她独自应对。
    虽然当时也很理解……
    不过还是现在这样互相着想的感觉更好。
    饶是身处险境,云乘月也不禁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正落到薛暗眼中。他误会了。刹那他眼神更沉,势若风霜,声音淡漠却是压着狠戾:“哦,你在挑衅?”
    四枚大字陡然升起。它们漆黑而又流转着不详的红光,变幻间令人心惊肉跳。
    薛暗抬起手臂,信手抓来“法”字的其中一点。那一点歪歪斜斜、边缘有无数细小锋锐的齿痕;它浮动在薛暗掌中,不断收缩,表面也不断有块状物凸起又凹下。
    好似一块肉瘤,或者……一个恶心的心脏。
    云乘月看得本能地有些反胃。
    这是死气……?不对。薛无晦她见过,其他死灵如封栩、乐陶、申屠侑,她也见过。死灵的死气只是寂灭虚无,还夹缠着对生者的怨恨与嫉妒,但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恶意。
    可薛暗给人的感觉不同。他的力量近似死气,却又不够纯粹,反而显得分外怪异,和四周的世界格格不入。
    看多了两眼,居然有想吐的冲动。
    薛暗伸出手,让那颗心脏……不,是那一点笔画更加靠近云乘月。
    周围的空气都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不停地出现诡异的黑色纹路。窒息感更加强烈,云乘月不得不花费更多灵力用于防御,才能避免自己被整个压扁。
    “没有用的。”
    薛暗唇边有一个小小的弧度,似乎是个嘲弄的微笑。他声音冰冷,居高临下道:“第三境连势,与第四境化意之间,存在本质区别。”
    “书文七境,分别与书道境界对应。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最后是早已销声匿迹的飞仙。”
    “聚形、凝神,都是入门之境。连势开始,书文才有连贯互通、一呼百应之可能。”
    “但与化意相比……”
    薛暗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
    那墨黑的一点立即一冲而出,撞在了云乘月跟前!
    ……危险。
    本能的预警让她毛骨悚然。仓促间,她来不及多想,只凭借本能调用全部灵力,只汇聚在……那一点!
    滋——
    尖锐刺耳的声音,绵长无休,仿佛贴在人骨头缝里游走。
    那一枚黑点撞在她眉心前,只有三寸的位置。灵力形成的防御疯狂燃烧,竭尽全力去抵挡这一点的威力。
    由于力量全部集中守卫要害,云乘月身上其他地方顷刻抵不住压力。她衣裙都是法器,佩戴的不起眼的首饰也是薛无晦送她的珍宝,因此多抵挡了一会儿;但很快,它们纷纷破裂。
    毕竟为了不要引人注目,薛无晦也不能够给她过于稀罕的法器……
    肌肤给割裂;伤口中,有肮脏的力量虫子般不断蠕动。
    望着这一幕,薛暗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从头到尾,他都这么居高临下地、带着淡淡轻蔑和厌恶地,凝视着她。
    “耍小把戏是没用的。”
    他用与薛无晦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化意之境,能将真意贯穿于书文每一笔画中。哪怕单独取一撇一捺、一点一划,都能发挥出全部威力。”
    他指着那漆黑一点。
    “云乘月,将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我尚且能饶你不死。”他冷冷地说,“否则,任司天监如何许诺,对我都毫无用处!”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忽略浑身的疼痛。为了做到这一点,她还使劲咬住口腔内壁。血腥味很快弥漫在她口中,但这是有效的;一种疼痛总能多少替代另一种,反而让意识更清醒些。
    ——[云乘月,你……!]
    她说:[你别出声,我还能再试试看。]
    “梦”字还紧紧贴在她后背。她能感觉到,它把自己压缩得扁扁的,不住发抖,简直恨不得要钻到她身体里去。
    这都是什么飞来横祸……不过,有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
    云乘月抬起眼,顺势眨去睫毛上悬挂的泪珠。太疼了就会哭,这与本人的意志没什么关系。
    “……你有本事,就自己拿啊。”她声音微哑,却居然还含着笑,语气也是显而易见的嘲讽,“我又没说不给你……上来就动手,薛将军真是好大的威风。”
    薛暗像是皱了皱眉。
    “废话少说。”他伸出手,态度强硬,“将‘梦’字给我。”
    云乘月也冷冷道:“你自己拿罢。”
    星光在四周明灭,还有不少被此处的力量逼退。薛暗的力量仿佛也为观想之路所不喜,其余书文都遥遥避开了此处。
    ——“云道友!现在不是逞强嘴硬的时候……哎呀,薛将军,薛大人,她就是个孩子呢,您捉拿死灵,我们绝对全力支持,您和她一个小孩儿计较什么?”
    庄不度在一旁跳脚,急急说了一通,可惜却是干着急。事实是他也无能为力。或许他真的是个天才,或许他如果自幼刻苦修行,修为不会比今天的薛暗差,但这些都是“如果”;现在他帮不上忙,甚至连说好话都没人理会。
    薛暗倒是看了他一眼。
    “你是谁?”他态度冷淡至极,“若想帮她忙,也好,就让她把死灵交出来。”
    庄不度拈着他的桃花笔,一张艳丽面容皱着,像一团快要被揉碎的牡丹花。他也受了波及,正张开书文,苦苦支撑自己不被伤害。
    他高声道:“云道友,你听庄叔叔一句话,就把那什么玩意儿交给薛将军吧!”
    云乘月垂下眼帘。
    “我说了……他有本事就自己拿。”她咳了一声,咽下一口血腥味,目光闪烁得有些奇异,“还是说……薛将军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拿不了?”
    “梦”字更紧地贴在了云乘月背后,仿佛与她融为了一体……
    不,不是仿佛。
    薛暗原还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轻蔑的好笑。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刻神情一凝。
    “……云乘月你敢!!!”
    飞鱼卫首领忽然狂怒!
    怒火的爆发也体现为书文的爆发。原本攻击云乘月眉心要害的墨点突然回飞,重新与书文融为一体。
    “法天象地”四个大字陡然膨胀无数倍。刚才还像是悠哉的妖藤,此刻它们却化为了巨大的怪物;阴郁怪异的力量几乎淹没星光,更好似要戳穿整个观想之路!
    面对这一幕,云乘月却笑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真正生气的时候,反而会通过笑来纾解怒意。
    “真会欺负人啊……大人物,就这么了不起?”
    她面上都已被隔出了无数细小的血痕。伤口遍布,切碎了她面庞原本的明净纯美;血液流成细小的线条,还没来得及滴落,就凝固成了一道血疤。
    也因为这些血痕的衬托,她额头的光洁无瑕就变得更加显眼。
    而在这片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光芒明亮的“生”字流转不息。
    而在“生”字之上,还悬浮着另一枚书文,正是方才躲在云乘月背后的“梦”字!
    原来它不仅仅是躲藏起来,更是心一横,直接臣服,把自己变成了云乘月的书文。
    书文必须要修士自己领悟观想、挥毫写出,从无例外。至少,在绝大多数修士的认知里,这都是不可动摇的真理。
    可“梦”字不同。无论它是死灵,亦或仅仅是书文有灵,它都拥有自己的意志。
    拥有自己的意志,它才会拼命逃跑,又才会为了保住自己,而选择云乘月成为它的主人。
    也正是因为它足够果断,甫一照面就主动臣服、开始和云乘月的灵力融合,薛暗才无法硬抢。毕竟,强行剥夺他人的书文,一来违背国法,二来也会威胁到修士的性命,三来还容易导致被剥夺的书文烟消云散。
    而薛暗想活捉“梦”字。同时,云乘月猜他多少还是要顾忌司天监,不好无缘无故取了自己性命。
    所以他才以实力威胁、以言语恫吓,企图让她自行交出书文。
    “其实如果你好好和我商量,我也许会乖乖听话。”
    云乘月站直了身体。
    她右手提着玉清剑,而左手则握着一支朴素粗糙的毫笔。这笔看似平平无奇,可它仅仅是简单地存在于那里,就像带来了某种气场,令四周张牙舞爪的扭曲之力退开不少。
    “镇山河……哦,我险些忘了,王道恒的笔还在你这里。”
    薛暗扯了扯嘴角。又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僵冷而略显怪异的笑。
    “你莫不是以为,拿着旁人的宝物,就能战胜高出你两个大境界的修士?”他看看她额心书文,目光凝了凝,语气却还是不屑,“再加一个天生道文,一个废物古文,又能如何?”
    这位飞鱼卫之首果然是洞真境,也就是和荧惑、辰星他们同一级的高手。
    若是在外面正面对敌,云乘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但这里不是“外面”。
    “不要小看古文,更不要小看地头蛇。”云乘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地头蛇有多么了解本地的规则,又多么擅长……用规则来反抗强龙。”
    “薛将军,我请教一个问题。既然您是高出我两个大境界的洞真修士,为什么一直都只表现出第四境的化意修为?”
    “是因为只想如此,还是不得不如此?”
    白玉描金的面具背后,薛暗的双眸轻轻眯起。这个神情细节也和薛无晦一模一样,只是无人看见。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只在一瞬间,刚才加诸于云乘月身上的压力,全部反转,尽数还给了他!不……甚至是十倍、百倍、千倍的压力,瞬间压得他近乎窒息!
    “唔……!”
    咔擦——!
    白玉面具出现了一条裂痕。那痕迹自眉心而起,斜斜劈过薛暗的左眼。
    薛将军勉力抬头。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听见了自己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肺部像被巨手狠狠攥紧。而他浑身的修为被某种力量束缚住,只能发挥出不到一半的实力。
    “你……”
    他盯着对面的女修。他盯着她,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的血痕,现在它们都被缓缓修复;她额心的书文明亮得刺目,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过分耀眼。
    薛暗张开嘴。他也听见了自己下颌关节在咔嚓地响。
    “……是这死灵告诉你的?”
    她笑起来。
    不同于刚才嘲讽的、愤怒的、充满抵抗的笑;这是一个有些自豪、带着喜悦,还有些孩子气的得意的笑。在她的脸上,那笑绽放如黎明中的花朵。
    “是。”她回答得异常干脆,手里的笔也握得那样稳,“‘梦’字告诉我,观想之路会限制所有进入者,最高修为不得超过第四境。而假如有谁要违背观想之路的规则、破坏此处的书文幻境……”
    她一字一句,相当清晰地宣布:“观想之路中积攒的无数前人的意志、力量,就会联合起来,将侵略者驱逐出去!”
    作为存在不知多少年的遗迹,观想之路中存在的力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呵……侵略者?”薛暗冷冷地重复,“我?”
    “不是薛将军,还能有谁?那么,暂时说再见吧,威风凛凛的薛将军。”
    她笑容中的得意更明显了。但那情绪如此单纯,让她的眼神如此明亮、生机勃勃,连脸旁拂动的发丝都让人想起春风中摇曳的草叶与柳条……
    ……也就是,如此地让人厌恶。
    薛暗一直以为自己生来是个血液冰冷的人,因为他从不知道情绪激动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何谓心跳的缓急。但现在他知道了。
    他死死盯着她,感到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腾;他想那应该是冰冷而汹涌的愤怒。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人能让他受如此严重的伤。
    现在他觉得自己异常厌恶那个女修,那个修为低下、道行深浅,却莫名好运,仗着司天监的看重而肆无忌惮践踏规则,而他是以己身护卫国法、践行法度之道的飞鱼卫首领,所以他迟早会亲手收拾掉她……这个腐蚀白玉京荣光的蛀虫。
    观想之路的规则经由“镇山河”的调动,一重又一重地压下来。
    千古以来无数大能的力量,加在一起,别说他一个洞真境,就是再来十个洞真境……恐怕也只堪自保。何况她说得对,他此时只能发挥出最高第四境的力量。
    整个小世界都在抗拒他的存在,所以他必须离开了。
    薛暗闭上眼,让她的身形归于黑暗。
    “……不过多苟延残喘片刻。”他声音略哑,语气狠戾,“云乘月,你注定是我阶下囚。凭你……也配做执笔人?”
    “做梦……!”
    星光跳跃四溅如水珠;那一抹深黑的飞鱼服消失无踪。
    终于……消失了。
    云乘月还额外多凝视了片刻,然后才慢慢松了手。
    啪嗒——毛笔掉在了星光凝成的道路上。
    呼、呼、呼……
    她听见有人在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气,然后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发出来的。接着,她发现自己浑身每一根骨头都疼痛欲裂,眉心和太阳穴更是一阵阵跳着疼。
    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用最后的力量往嘴里塞了一把灵药,慢慢吮吸灵力,调养被抽空的身体。
    尽管观想之路本身有规则之力可以利用,但仍需要修士主动调用……刚才她根据“梦”字的信息,以“镇山河”为桥,以自身灵力为杠杆,才能勉强撬动此间规则,暂时逼退薛暗。
    “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考试资格……”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反抗朝廷大员的不合理要求……应该不会被砍头吧?”
    要不然的话,她就只好委屈薛无晦,和她一起浪迹天涯了。
    “云道友……你,你这真是,唉!”
    庄不度快步走来,蹲下看看她,眼中含着关切,却又满是不赞成:“薛暗那是什么人?你跟他杠什么?他要个书文,管是什么死灵活灵的,你给他不就行了,犯什么倔?”
    “这下好了,就算你现在威风,等出去了,我看……”
    庄不度连连摇头,捧着自己的桃花笔长吁短叹。
    “为什么犯倔……可能只是看他不爽吧?明明只是个书文,非说是死灵……有了灵智而已,看它去死未免可怜。”
    云乘月站起来,笑笑,避重就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庄道友,我要继续前进了。”
    庄不度一怔,也站起来:“你还要前进?”
    “是。”
    云乘月往前走,有些一瘸一拐。
    天空中,一行文字如用微暗烟火写成:云乘月,前进五里。
    庄不度站在原地,目送她步步远去,神色渐渐复杂。
    “虽然性格是有很多不同,”他摸着左耳耳垂上的黑色弦月耳饰,轻声对自己说,“可像这种不会权衡利弊、只管自己犯倔的样子……和你还是很像的。”
    “……姐姐。”
    ……
    如果云乘月能够听见庄不度的心声,她一定会非常真挚地在心里告诉对方:没有,没有,你真的想岔了。
    事实上……
    假如不是为了某些缘故,她其实也会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熟的……呃,书文,而冒着生命危险挑衅薛暗、薛暗再讨厌,她现在实力不足,还是保持低调更好。
    但她也是没有办法。
    她走在星光之路上。除了脚下道路以外,四周漂浮的星光已经变得很少;黑暗是静谧安详的,并不令人联想起死亡或恐惧,反而容易想起万物起始之初、孕育着无数希望的黑暗。
    她手里拿着那枚“梦”字,正上上下下地抛着玩。
    “梦”字在她手里装死,一动也不动。
    “光”字和“生”字也出来了,一左一右分别坐在她的肩头,前者时不时飞下去,绕着“梦”字转几圈,像个探头探脑的小朋友;后者稳重许多,只管淡定地为云乘月疗伤。
    “我真是奇怪了。”
    云乘月感叹出声,五指捏住“梦”字,将它拎到眼前:“我们不过一面之缘,你是怎么就非要碰我的瓷,把祸水引到我这里的?”
    “梦”字是个隶书,笔画柔媚迤逦,风格天真又柔和,此时被她捏住,笔画全都歪歪扭扭地互相搭着、扭来扭去,好像一个很不好意思的小人儿。
    “光”字飘在旁边,伸出笔触,戳了戳“梦”的上半部分,就好像在戳它的脸玩儿。
    “梦”扭得更厉害,周身抖下无数细碎光屑;光屑偏红,仿佛一个大红脸。
    云乘月表面在自言自语,实际却是说给某人听。
    ——[……这事是我做得不好。]
    薛无晦一声叹息。
    旋即,亡灵帝王的身影竟然出现在她身侧,与她并肩行走。他披散的长发与宽阔的衣袖一齐飞起,又都同样缥缈透明,几乎与星光相融。
    云乘月瞟去一眼。她没问他为什么敢现身,只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薛无晦更尴尬了。
    他神情倒是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么清冷矜持,眼睛却飞快地眨了几下;也睫毛长而密,却不怎么弯,垂下来时可以很好地遮住眼神,而像这么飞快眨眼时,也可以挺好地掩饰住那份心虚。
    [朕……我……]
    这是薛无晦第一次期期艾艾。他结巴了两下,也终于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恼得一拂袖,说话也总算利落起来。
    [是我不好,这事办得不密。]他板着脸,开始解释。
    云乘月单刀直入:[所以那“梦”字究竟是不是死灵?]
    [……是。]薛无晦继续板着脸。
    云乘月挑了挑眉:[跟你有关系?]
    薛无晦木着表情:[一进入观想之路我就发现,此地竟然蕴有不少死灵。我的计划需要用到它们,于是顺手留了个记号。本打算等你出去,我再收服……]
    云乘月接话道:[结果没想到,小弟有难,很乖地就自己跑上门寻求大哥庇护了,是不是?]
    薛无晦:[……]
    [……虽然你这形容有些怪异,但确实如此,我无话可说。]
    云乘月点头:[还有别的什么瞒着我的事没有?现在有空,不如一起说来听听?对了,那个薛暗与你一模一样,还说什么“执笔人”,这你知不知情?]
    薛无晦又叹了一声。
    [……好,知道的事,朕都告诉你。]
    他一边说,一边眼角余光停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些未好的伤痕。他的手指动了几动,犹豫好半天,终究是抬了起来,轻轻拂去她耳侧一道长长血痕。
    很快,在她疑问之前,他就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让衣袖垂落。
    [我与那薛暗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我有种冥冥的预感,若我现身,他多半会察觉……]
    薛无晦蹙着眉,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罢了,再看。只是他那“法天象地”一文,本是我的道文。他写出来的样子,可真是够恶心。]
    他冷笑一声。
    云乘月敏感道:[道文?那不是传说中的……晋升为飞仙后,果然能写出道文?]
    [不错,晋升飞仙时,会有一次天地感悟的机会,进而写出道文。所谓“道文”,就是大道真意的化身。]
    薛无晦颔首:[道文还有另一重特点。只要我还有一缕神魂在世,无论是谁写出我的道文……我都能有所感应。]
    云乘月抬眼看他:[谁写出来了?]
    [……具体是谁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很确定。谁抢了我的书文去写,谁就是当年的背叛者。]
    他抬起头,望向深邃天空,眼神变得极为淡漠。若仅说这一个表情,那么薛暗与此时的他确实可以完全重叠。
    [什么自以为是的祭天大典……且看是谁要献祭,谁要祭天罢。]
    云乘月收回目光,顺手也把几个书文塞回了眉心识海。
    她语气轻松平静:[既然你这么说,那从这里出去后,如果我能顺利过了薛暗那一关,就努努力,去当那个什么祭天大典的执笔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听上去挺厉害的样子。]
    薛无晦回神,看她侧脸虽还有些狼狈,却已经恢复了秀美干净,不禁略略一笑,目光柔和下来。
    [你不是从来怕麻烦?]
    云乘月叹息道:[话虽如此,可现在我是认清了自己就是麻烦缠身的命。等解决了这一切,我一定快些退休养老。]
    薛无晦微笑着,正要说什么,下一刻却仿佛想起什么,神色一滞。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缥缈的身形,半晌自嘲一笑。
    [……无需勉强。我的计划已经初步展开,若你这头太被为难,干脆舍了这里,和我离开。]
    他淡淡道:[我必能保你无忧,不像这一次……云乘月,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云乘月说:[你先说了,我再决定要不要答应。]
    他皱眉看她一眼,到底有些无奈,软了声气:[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我必会出手。对薛暗,我只是有所顾虑,却并不害怕。]
    [我知道。]云乘月不以为意,笑了笑,[只是我也有我的判断。老薛,我也并不害怕。既然我答应了你要帮你,就要更上心、更周全的好。]
    薛无晦怔了许久。
    [你……]
    他低声道:[我却忽然觉得,你还是原先那怕麻烦、想偷懒,有悠哉哉过日子的模样,更……]
    更什么?
    云乘月等了半天,没有等来下一句,便催道:[更什么?]
    薛无晦抬起手,很快地、极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而后,他的身影便消散开去。
    [……更可爱,更令朕安心一些。]
    云乘月脚步一顿。
    她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忽然抬手按了按脸颊。
    “是有些热了。”
    她冷静地告诉自己,又顺便踢了一脚灿烂的星光。
    ……
    宫殿之中。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打破了平台的沉寂。
    这倒不是谁挨了打,而是荧惑星官自个儿大大地一拍手。
    “完了!”
    他响亮地、煞有介事说:“完了完了——乘月违抗薛将军,违抗国法、庇护死灵,哎呀完了完了完了……!”
    他身后的卢桁,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脚。不过虞寄风顺利躲过。
    “卢老头儿脾气越来越差了。”虞寄风不以为然地说,又笑嘻嘻看向太子北溟,眼中精光一闪,“所以……北溟,怎么办呢?”
    北溟双手合十,掌中佛珠缓缓流动。他垂着眼帘,侧脸清淡平和,恍惚真是慈悲的出家人。
    在他面前,单膝跪着薛暗。
    这位清冷骄傲的薛将军,静静跪在太子面前,头颅低垂,一言不发。
    北溟注视着他,近乎温柔地问:“是啊,薛将军,你说,寡人该怎么办?”
    薛暗动了动唇角。
    “臣……任凭殿下处置。”
    北溟点了点头,很和气地说:“那就回去再说罢。其实薛将军也是被这观想之路的规则限制,并不很能怪罪于你。真正要承担罪责的……”
    他看向一旁:“王夫子?”
    王道恒始终注视着水镜。在他雪白的胡须背后,是一个欣赏的微笑。
    “老夫说了,那不是死灵。”
    他慢悠悠地说:“至于究竟是什么,太子殿下耐心一些,看下去,说不得也就知道了。”
    “看下去吗……也好。她的孩子,竟然比她本人更有天生仙人的姿态,这确实难得。”
    北溟也看向水镜,看向那条恍若无尽的星光之路。他若有所思。
    水镜之中的云乘月看不见,但他们这些人都看得到:此时在观想之路中,她已经是走在最前面的人。
    现在他凝视着她,变得格外心平气和。
    “说来,”他含着笑,又是那样温柔的、缱绻的、如同注视往昔回忆的笑,“寡人似乎还从没想过,观想之路的尽头是什么东西呢。”
    而没人看见的是……
    那跪在地上的薛将军,十指紧紧抓着地板,抓得手背青筋暴起。他仿佛忍耐着什么,最后终究没有忍耐下去,终于还是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水镜。
    他淡色的嘴唇刹那紧抿起来。
    一个有点茫然的、毫不相关的念头盘旋在他脑海中。
    他在想:她笑起来很好看,可她是在跟谁笑?
    薛将军蓦然闭紧双眼,心中更添了厌恶。
    ……一定,都是那个女贼的错。
    ……
    观想之路中,还有别的修士也被影响了。
    突如其来的轰鸣过后,幻境变得摇晃不止。
    季双锦好不容易站稳,四下一看,却什么都没发现。周围还是星光、书写台,以及刚刚写好又散去的书文。
    “……发生了什么?”她喃喃道。
    她的对手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天外,笑道:“大约是飞鱼卫抓人吧。薛将军这回来得蹊跷,不过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又嫉恶如仇,肯定是有事。只是他向来不爱跟我们这些闲人玩,觉得我们都是纨绔子弟,修为高低都是纨绔,所以不大理我们……”
    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
    听得季双锦简直要眼冒金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乐道友,我真的明白了。”
    她强笑着,赶忙制止了对方。
    一张圆脸、满是少年气的年轻人,不得不遗憾地停止了念叨。他望着季双锦,还是带着笑,双目清亮有神。
    这一位……正是乐水,也就是季双锦所说的,乐家视若珍宝、早早送往白玉京修炼的天才。
    谁能想到,一直以为神秘高傲的乐家天才,竟然是个笑眯眯的话唠?
    乐水不算高,只比季双锦高半个头。他和乐熹长得一点不像,反而圆脸圆眼睛的讨喜神态,和季双锦挺搭。
    “那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他笑眯眯地说,“季道友,我再问你一遍。”
    “——你是选择重新和我联姻,还是接受我们的安排,独当一面,帮我去竞争来年祭天大典执笔人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删删了写……想要努力做到详略得当好难啊!!!!
    干脆都一段剧情一段剧情地更吧,顺利的话应该一周能更两个大剧情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