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等

    冬雪,如絮。
    寸土万物,在风雪侵染下,处处都透出萧瑟凋敝的气象。
    寂静的护城河横亘在满城皑皑中,河边一株红梅古树正开的生机盎然。
    河风凛冽而动,簇团的鲜红,飞落进雪白琉璃世界。
    桥头停着一辆锦车,车顶积雪寸许。
    马车帘上那一抹苍翠,是苏绣里头极好的手艺,在这人迹罕见的风雪天里,有些不寻常。
    软帘掀动,走下来一个清秀小丫头,身量不足,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一双杏眼水灵有神。
    她身姿端直,左右望了又望,见没什么异常,才转身向马车里道“姑娘,还没来……”
    片刻静默后,马车里传出一个少女声音“等。”
    车内少女,声色柔弱,可字里意思却没有丝毫可容置喙的余地。
    “是。”小丫头夏蝉低头回了一句后,在马车旁搓着手踱来踱去。
    马车里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声低而无力。
    “唉,多早晚才到……这冰天冻地的,可千万别再误了……”
    夏蝉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忽听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
    夏蝉一声惊呼。
    她大着胆子,爬上马背,循着声望过去。
    “来了?”
    马车里的柔弱声音,有些急。
    夏蝉眯着眼望了又望,过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回姑娘,不是,远远看着是一匹快马,马背上有两个人,照着马速,应当不是……”
    她悻悻地跳下马背。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竟是朝着马车的位置而来。
    夏蝉大致看清马背之人后,吓的脸色铁青,赶忙招呼马车后跟着的十个护院,围簇到马车前。
    “何人?”
    软帘内,少女咳嗽声倏然停住,柔柔问了一句。
    夏蝉被唬得不敢出声。
    帘外,忽有一人高呼起来。
    “我家小妹子出门时不慎受了点伤,现下不堪马匹奔波,可否搭借姑娘马车,一道回城?”
    那人声色朗朗,略带笑意,一听就令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地便会认定他是个磊落君子。
    “你、你、你这一身……可知是个什么!”
    夏蝉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只觉得心梗厉害。
    这一头一身的血污!
    “蝉儿,我们还有要紧事,请这位公子另寻他人相助。”
    帘内少女的声音,清晰明白,不容抗拒。
    夏蝉瞬间恢复了理智,忙摆手,催促道“公子快走吧,我们这会儿不回城!”
    那男子似是不以为意,笑声冷了几分。
    “我若今日定要借你马车一用呢?”
    帘内少女声色更冷,道“怎么?我们不允,公子还要强抢马车不成?”
    “在下实在是为了救人,唐突了!”
    话音刚落,尚未看清他如何行动,一把短刀,被那男子迅速自护院手中夺走,又不知他怎么越过其他护院,竟将那短刀,明晃晃地,直架到了夏蝉脖子上。
    夏蝉惊叫起来,险些吓晕过去。
    马车软帘掀动,露出一张芙蓉清露般的脸庞。
    帘内端坐着的少女,豆蔻年华,蹙眉含愁。
    对面而立的男子,举目看向帘内,这一眼,直看的他心神震荡,手中短刀不知为何,竟脱手而落。
    他失神望着少女,心中不禁赞叹这需上天何等眷顾,才能生得如此惊心动魄之容颜!
    车内少女目光清澈而沉静,缓缓打量了一眼来人。
    前头立着的男子,是个戴冠青年,背上负着长剑,双目粲若辰光,笑意明亮,虽满身风尘血污,却是掩不下原本的丰神俊朗,气度颇佳。
    后有一女子,看着年纪尚小,容色不差,只是眼神畏缩,紧躲在男子身后,战战兢兢。
    夏蝉回过神来,当即将自己横在对视的二人中间,满脸愤慨,又怒又惧。
    “实在抱歉,家父命我来此接人,尚未等到。”
    少女说了一句,捂着帕子,咳嗽了一声。
    “蝉儿,把咱们带出来的银子拿些给这位公子。”
    又咳嗽两声,似猛提了一口气快速道“公子可背着令妹,直行三里地,便有脚店,再花些银钱请茶博士去寻大夫,姑苏有位姓杜的圣手,就在那脚店对街。”
    青年男子回了回神,看着夏蝉极不情愿地将一包碎银子递到自己眼前,低头思索了片刻后,朗声大笑。
    他深深看了一眼正伏在车窗上咳嗽不停的少女,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围簇着的护院,半晌,抱拳行礼道“在下东京承平侯府顾五,多谢林姑娘仗义相助!此番恩义,容后再报。”
    言罢收下银子,二话不说背起身后女子,往内城方向疾行而去。
    夏蝉眼见着那一男一女走出了视线,抚了抚心口,念了几声佛,才转而对车内少女疑惑道“这人好生怪诞,他是如何得知姑娘姓林?他这……究竟是什么人……”
    车内少女蹙眉,似是自语。
    “东京承平侯府,顾五……”
    ……
    天色将暮,远方依稀几家灯火闪烁。
    林清叹息一声,放下软帘。
    这一回若再等不到,那可真是老天绝她。
    手上佛珠,一颗颗缓缓拨过,似是长久这般,被主人捻磨得光润有泽。
    周围万籁无声,令人愁闷。
    她心里乱,面上却越发沉静。
    忽而一阵马嘶犬吠,搅动了暮色沉沉。
    夏蝉机警地瞥向不远处的树林,那里黑影团团。她皱了皱眉,招呼一个护院过去探看。
    那护院往黑影流动处一靠近,立刻就惨叫一声,不知被谁皮球般一脚踢了回来。
    夏蝉低头去看,年壮孔武的护院捂着肚皮蜷在地上,一头是血,生死不知。
    身后软帘响动,她急忙跳过去,挡住了帘内少女视线。
    “姑娘别看!”
    林清果然没看,也没有问,只是摇头。
    “不看,让他们过来。”
    话中无奈,透着淡淡的冷漠。
    才一会的功夫,一群浑身泥濑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嘴里叫嚣着的,全都是市井浑话,难听至极。
    夏蝉气恼得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些究竟是哪里冒出的混账!一上来就喊打喊杀,还敢当着她家姑娘的面胡说八道!
    她正准备喝问,那领头的人忽然冲上来,一言不发地举起长刀,和靠近马车旁的护院打斗起来,看身手当真不弱。
    不多时,众人打成一片,血花四溅,看的夏蝉两条腿直打颤。
    “蝉儿,问他们得了多少银钱,我们可出十倍。”
    林清隔着马车软帘吩咐,声色清淡,毫无惧意。
    夏蝉心中疑惑,遇到这样可怕的大事,姑娘为何一丁点惧怕都没有,且还什么原由都不问……
    领头赖汉听到这句,后退数步,停止打斗。
    他嘿嘿一笑,伸手抹了一把林家护院身上溅到自己脸上的血。
    “车里坐的可是姑苏第一美人,林家大小姐!我等烂泥堆里的奴,没见过世面,今日赌了身家性命,怎么着也要见上美人一面,大小姐只需露个脸,我等便不与大小姐为难……银钱,哪能和大小姐的可人仙姿相提。”
    夏蝉狠狠“呸”了一声,心里既恨又怕。
    “我们已经有人去报官了,片刻就来,你们这些泼皮还不快散去!”
    壮着胆子,大吼一声后,夏蝉的腿又开始发抖。
    “官府?别想了,来不了,天王老子也来不了!”
    领头赖汉笑声粗鄙,神色满是猥琐自得。
    林清垂眸,攥紧了手中帕子。
    既不为利而动,亦不惧怕官府……这是,要她的命。
    重生后,她步步为营,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躲过那些风刀霜剑,可以守住至亲家园,可以……不用客死异乡、不再尝那彻骨冰寒……
    但似乎,该来的,还是会来。
    听着帘外打斗声起,渐而激烈。
    她脸色苍白,手心里不觉间渗出冷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过了半晌,帘外声音渐低了好些。
    林清一咬牙掀开了马车软帘,她想看看外头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恰在这时,夏蝉“啊”地一声惊呼,震彻四野。
    林清目光越过夏蝉,明瓦灯笼散落在地,光亮所及处,死伤者数十人,敌我不分,横七竖八地躺在冰雪里。
    血如梅瓣,殷红,染上皓白。不远处梅香暗浮,衬着微弱灯火,生出一份冷彻骨髓的诡异之美。
    夏蝉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一直退到马车前,几乎贴上了林清的脸。她双手举着沾满鲜血的刀,晃得厉害,刀口正挡住那领头赖汉的去路。
    “别别过来!”
    那群黑衣人,也只剩他一个还站着。
    他揉了揉被打歪了的腮帮子,恶狠狠吐了口唾沫。
    “小娼妇!带的竟然都是练家子,可恨!可恨!”
    赖汉一步步靠近,看见夏蝉脸上的恐惧渐渐加深,他好似找到了快感般,忽然停下来,笑意森森。
    林清看着害怕到极致,还站在她前面一步不挪的小丫头,无奈笑了笑。
    微微侧首,看到那赖汉丑恶的神色,她眸光渐深。
    盛满星辰的美目,转瞬,暗如寒潭。
    殊不知,她还是低估了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