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本里从来不提这些事。”当雪顺着风落在顾晏头顶时,他是这么想的。
    顾晏的脸朝地地躺着,手臂撑着试图直起身来。
    除了不远处那盏灯笼所照出的一圈光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书本上从来没提过喝酒后要在雪地里摸索回家的路,从没提过头会晕,从没提过要设法不去感受呕吐后满嘴的酸臭,也从来没提过要打起精神走路的时候,整个身体是会慢慢瘫软的。
    顾晏的思路回到书里的插图上,老是美酒就放在那,洒脱不羁的男人大口畅饮。男人在愉快地微笑着,他的家人在微笑着,甚至于蹲在一角的猫都在微笑。图中没有雪,没有沾满呕泄物的衣服,也没有差一段路就可够着的门槛。图中的男人大约刚吃完一顿好饭,为了好玩而喝喝酒,就像吃水果一样可被家人认可。他才不用半夜瞌睡兮兮地从被窝里爬出来,也不用在冰雪里走上一程,更不用瞒着家人暗戳戳地藏一壶酒。
    把手肘撑起一寸,又摔下来。顾晏索性翻身过来,就躺在那。雪吹落在脸上,他几乎可以听到雪融化的声音。
    很快,这种安静就被人打破。
    “啧啧,顾小晏你可真有能耐。看你喝的多醉。呃,你不觉得我要是把你送到顾愆那很划得来么?”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是上报有功的,指不定能有什么嘉奖呢。至于你,皮这么厚实,就等着跪祠堂背家规去吧!”
    “要幸灾乐祸只管去,我可不想理你!”
    郑小秋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呵,我幸灾乐祸?有人这么眼巴巴地跟来幸灾乐祸的?你这样不识好人心,到时就在雪地上趴上一晚,就算你冻死,我也不管!”
    “你到底想怎样呀”
    “我问你,要如何挑酒?藏得到一壶就喝,跟个呆瓜似的。”
    “你……”顾晏本来气她这样奚落自己,却突然想通了,“你要帮我瞒大哥他们?”
    郑小秋故意看着别处,故作高高在上地说道“这个嘛,看你的诚意喽。”
    “我……唉,我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啊,难忘啊,忘啊,啊……”
    “别闹了!你也不用谢我,我可是为了自己。好歹我是见着你倒在雪地里的人,真罚起来,我也逃不掉。”
    这理由太扯,夜深人静的,她不说谁会知道呀。
    顾晏这回既惊讶又感激,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热血心肠的女孩子。”
    郑小秋当做没听见,把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磕磕绊绊地往前面的门走去。
    一进屋顾晏就被摔地上。
    “你也太重了吧”
    “醉了醉了…啊!你掐我做什么呀!还来!”这一摔两掐的,顾晏感觉自己醉意都快没了。
    “漱口,换衣服。”
    “知道啦,你不准看我。”
    “谁稀罕呀,我走了。”
    顾晏倒不应声,边听着郑小秋渐去渐远的脚步声,边草草收拾了一下。晕沉沉地倒在榻上,一动也不动的。
    躲在暗处的顾小北,不急不缓地走出。依然保持着沉默的姿态,慢慢地帮顾晏盖好被子,过后又回到顾愆那。
    “他怎么样?”顾愆习惯性地问上一句。
    “没什么事”,顾小北迟疑一小会,还是继续说道,“他今天喝酒了。”
    顾愆一时没开口,只是抬着头,示意他继续。
    顾小北不知不觉就走到窗子那边,想也不想就答道,“都十三了,不能总拘着他。他在乡下洒脱惯了,怎情愿被约束?想来留也不会留久。”
    面具露出的嘴勾出了向上弯的弧度,刚转身时,带出一声低笑。
    顾愆因这么一个笑,有些莫名的烦躁。
    “顾愆,我坦白讲——”
    “是哪种约束这么折磨人,下次我去体会体会。”
    顾小北看着顾愆,默了下“他能藏得着酒,是我有意为之。”又故作语气轻松“好玩呗,帮他制造个没人的机会又不是很难,更何况他醉酒后的样子真的,很傻气呀。”
    顾愆慢慢走到顾小北身旁,推开了半掩的窗户,拍一拍顾小北肩膀,很和善地说“不喜欢我屋里熏香的味道要尽早提出来,相信我并非不近人情。”
    顾小北有些奇怪,本想问他怎么知道的,可最后他竟鬼使神差地,说“怎么会不喜欢呀。”
    “我杀了人。”
    顾愆保持沉默与微笑,让自己更风淡云清,但他的声音里颤抖使内心平静感荡然无存。
    “哇……是么。我以后也是要杀人的,可是……我已经有刀在身,就是武功还不够好。”
    顾小北摸摸自己的后颈,努力让自己用和顾愆一样平和的表情说着话。
    “嗯——”顾愆应了声,低沉的嗓音,细不可闻。
    顾小北笑了笑,在顾愆晦暗不明的目光中离开这装满熏香的屋子,背影有着他最后的挣扎与彷徨。可是,他没有回头。
    门再一次闭紧。
    从来没人给他们选择,亦不必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或许吧,或许他们的生活早已一眼望到头。
    顾愆快满十六岁了。他的屋子简朴无比,墙上满是空白,但两处除外其中一处是用笔墨勾的画,画的是一只猪。如果不细看是不会注意到这画。另一处是一副字画,写的是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顾愆看着那字,拳头握紧到极致,是控制更是隐忍到极致,随时要爆发。
    当刀尖临近脖子时,杨弼需要他人搭救,让他能以存活。因此,顾愆做了他做过的最艰难的决定,他用刀杀死那个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救了杨弼。
    正确与错误之间仅有单薄的一线之隔。顾愆不曾辩解,然而,他睡不着。
    顾愆把一盏茶水倒进香炉,他笑了,他自己意识到他经常这样做。随后,他走出屋子。他看到顾小北就站在那,身上有挂着些雪。有那么一会的功夫,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顾愆并不需要知道关于顾晏的一切就会对他友善。他可以为顾小北和顾晏的相处方式感到赞赏,却不必去模仿。他在府里可是有一堆“尾巴”来照看顾晏。
    顾晏像是被关在门外的小狗般兜着圈转。他醒来的一整天,完全就是由进入一个地方,却马上忘记自己该干什么的一系列片段构成的。在顾愆屋外的走道上,心不在焉的他撞见了“尾巴”郑小秋。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像“尾巴”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的身高近乎和他一样,现在的脸色比起她当年闯进猪圈时,已经显得红润、白皙得多。她总属于那种试图通过尽可能学习来弥补自信心不足的那种人。当他们还是幼童时,其他人光着脚丫在溪水里捉鱼摸虾,她却用网来捕捉鱼虾,因为她在一本书上读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当时她不懂其中的意思,不过用网确是明显掩盖住她摸鱼捉虾不厉害的事实。在他们结团网鱼虾时代进入尾声时,打京城里来了一名小郡主。说是来这养病,却总活泼乱跳的,看不惯郑小秋在孩子堆里比她受欢迎,就邀请全部的小孩子吃饭。郑小秋在看到沙虫时,跟他嘀咕“好像猪肠”。那郡主听到她这么讲,莫名就没了捉弄的心思。倒是经常随他们一起叫她小秋。没多久又跟来时那样风风火火地离开。
    娇俏灵动的小女孩曾经在郑小秋心中拿下一席之地。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各自都经历了几个不同的成长经历。但是,明天,郑小秋即将再次品味小郡主杀入她生活的滋味。
    所以,顾家准备的宴席到底有多重要呢?一名郡主对顾家的一场宴席到底有多重视呢?当然了,没有那么重视。如果不是在储君之位争夺时刻上,有了顾愆救杨弼这个举行,他们可不会那么重视。
    现在,郑小秋拥有一家大型连锁酒楼,其中一家店位于本京,另一家分店位于杭州,还有另外一两家分店位于顾晏在其他“尾巴”谈到时从来懒得用心去注意的地方。但是,由于就连在厨房里都无法学会藏拙,这位姑娘仍然被府上某些个资历久点的奴仆逐出交际圈。
    当他们在一起骑马打球的时候,每次一受到夸奖,她就用修长的双臂比着手势,情绪迅速地在欢笑、哭泣之间转换。难怪苏恩会说,这就像是在尝试在与“一个从来不闭上臭嘴的奴仆”说话。
    “这是怎样的一天啊,嗯?”这位身姿窈宨的姑娘微笑着,眨下双眼,瞧着他。
    他们站在顾愆屋前。五年前刚来时,他们并肩而站。
    “现在呢,你是米虫,我则成了有身家的老板。”郑小秋嘚瑟的方式使顾晏懒得跟她呛她只是持有那些店的管理权,并不是真正为她所有。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那些店不是顾愆就是祖母的呗。她哪能得到什么。
    “是啊……真是大日子啊。”顾晏应道。
    “我们照顾彼此,对不对?来自昨天的情分!”郑小秋小声说道,并且在顾晏没来得及回话以前继续说了下去,“我刚刚见到了顾小北。我问他会不会紧张。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不会。’因此我问他,他对出席宴席有什么战术。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站着。’然后,他直直地盯住我的双眼,说‘这就是你睡不着的原因吧?你想从中认识人。’他还没满十六啊!我们十六岁的时候会这么说话吗?‘’
    顾晏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继续跟郑小秋混下去,还能不能活到十六岁。她有点,忘记自己只是一名小人物。
    他溜进不远处顾愆的小厨房——那里面又是只有馒头。顾晏还是将它吃了下去。郑小秋抓挠着下巴,压低声音说“我见过了明天宴席做菜的大厨们,其中包括我在内的几个管事还有几个资历老的嬷嬷,而……对……你知道的,有点非正式的啦。”
    顾晏翻找着瓶瓶罐罐,努力摆出一副不想听这种事情的样子。郑小秋则对此视而不见。
    “郡主要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把精力投入在宴席上。你知道的,从地位的角度来看,如果事情没照这样进行,那就太该死了。然后我们还针对菜肴装盘的事,讨论了一下……”
    “我想那也是非正式的吧。”顾晏哼了一声,因为他知道,在郑小秋的语言中,“非正式”意味着你用一只手挠着背部,另一只手则将东西塞进嘴巴。
    郑小秋敲了敲他的背部,朝一个厨柜点了点头说“谁知道呢,顾晏,我也许甚至有可能帮你弄一桌丰盛的早餐呢!”
    “噢,谢谢啊。”顾晏嘀咕着。
    “我想,你这里面应该没有藏酒吧?”郑小秋张大了嘴,朝厨柜点点头。
    “小弟糗样在前,觉得该试试啦?”顾晏微笑着。
    “宴席办完的时候,酒有没有剩啊?”
    顾晏笑了起来,朝着她点点头。“苏恩现在肯定有一瓶。”
    郑小秋精神一振。
    顾晏喊道“郑小秋,你那天会站在我身后,对不对?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吧?否则那些嘴臭的看到你被责罚会很爽的!”
    “保证会来!”郑小秋说着谎,没有转过身,装得完全无意似的迅速补上一句,“让我们在宴席前喝上一小杯吧,嗯?我是说,我猜想你应该可以喝水的。或者是你常喝的别的什么玩意儿。我想,我们,可以稍微聊一下,你知道……非正式的。”
    没多久,她带着一瓶酒回来,苏恩没有跟她一起过来。郑小秋的额前挂着汗,像是刚刚跑着过来。倒酒的时候还是哆哆嗦嗦的。直到一杯进嘴,顾晏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设计。他有点好奇,好奇她到底要做什么。